到老太太跟前的是尤氏,这位大嫂子至少看上去很高兴:“蓉哥儿媳妇也是头一回有身子,反应也不大,身边的丫鬟嬷嬷发现的晚了。大夫把过脉,说脉象很好,大爷就赶紧打发我过来给老太太贺喜了!”

史太君是如今两府辈分最高的嫡支长辈,贾氏一族的冢妇有孕乃是大事,老太太当然高兴。

老人抚掌大笑:“这可是大好事,不拘男女,孩子生下就是咱们府里第六代。若是儿子,就是咱们贾家的宗孙,这可是大事。你做婆婆的也要多看顾些,蓉哥儿媳妇我一向看着好,怎样,果然是个好孩子吧!”

也不怪老太太这样高兴,有道是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”,草字辈是第五代,如今已经有些后继乏力。就说不爱读书,不爱坐堂当官,可贾琏还有个同知,好歹还在家中处置外务,总算没丢了他们这样人家的体统。

可宁府贾蓉,正经的继承人,到现在还只是个监生!

当年大家都以为贾蓉会如贾琏一样,成婚的时候为了好看有个官身,可谁也不知道贾珍怎么想的,居然就为贾蓉捐了个监生成亲了。到现在,贾蓉既不像贾琏那样为家中奔走,也没有个官爵,也是到了弱冠之年的人,就这么浪荡。

老太太心想,若是孩子生下来,不拘怎么说,珍哥儿也得给孙子谋划谋划前程。为了孙子,也不能让儿子继续当个光板监生不是?

实际上这个思路是对的,宝也是这么想,“过去那个时候”秦可卿死后,他珍大哥哥上赶着掏钱给儿子捐官,一口气捐了个五品龙禁尉,好歹和贾琏持平。结合如今—肯定是逼着贾蓉承认可卿肚子里的孩子,宝无奈而笑,这倒是很有唐皇风范了。

所有人都在祝贺宁府冢妇有孕,连贾政都捋着胡子叹道:“长房总算后继有人了。”

而宝却趁这个功夫,在宁府门口“偶遇”一脸郁色的贾蓉,宝二爷叫住他:“蓉哥儿,我要去城外跑马,你去吗?”

贾蓉这几日被拘着不能出门,人家来道贺,他还得一脸笑容的应酬:是啊、是啊,很高兴,总算有孩子了。谁知道贾蓉心里油煎似的,自打……那之后,他和秦可卿就没有……这孽种绝对是,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!

头上绿油油的贾蓉也想散心,宝这么一约,他就答应了。后头跟着的小厮还想拦着,贾蓉瞬间暴怒:“这也是你能过问的!”

说着手里的鞭子就要抽下去,却被宝拦住了。

握着贾蓉的手腕,宝笑着对被吓得跪下的小厮道:“若是珍大哥问起来,你就如实回话,蓉哥儿陪我出城了。”

说着放开贾蓉,“你也是,吓唬他们做什么,大好的日子,走罢。”

贾蓉就一直抿着嘴不说话,神色冷淡,宝也不再多说,一行人出城去了。直到离开了宁荣街,来到京郊,贾蓉的神色才略有缓和,宝观察许久才佯装不解:“你这是怎么了,平素见你脾性都好,今儿居然在家门口打人,若是珍大哥哥瞧见,你可怎么办!”

许久没人这么和贾蓉说过话了,原本秦可卿很关心他,可出了那样的事,贾蓉又不能为她做什么。一来二去,夫妻关系尴尬又冷淡,贾珍、尤氏这对“父母”真是不提也罢。贾蓉虽然纨绔,可别人的好心他是知道的,听见宝的话,贾蓉眼圈都红了。

“瞧见就瞧见!”

贾蓉红着眼圈恶狠狠道:“大不了打死我!我活着有什么意思!”

林中树木枝叶被风吹得哗哗响,宝早让其他人留在后面,因此贾蓉虽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,伴随着风与树叶的摩擦声,却只有宝听到了。

贾蓉也是个可怜人,亲生母亲去的早,贾珍教子所谓的“祖宗遗风”,不过是父亲对儿子的支配。宝突然道:“你只是个监生,蓉哥儿,你想过没有,搁平常人家已经是天大的身份了,甚至能成为一方望族,可在咱们家……又能算得了甚么呢?”

他的声音很慢,将所谓的父子之情刺出血来,如今这个世道的父子之情,不过是父亲占据家中和社会的一切资源,儿子必须跪在父亲的脚下等待着“恩赐”。如果一个父亲不给自己的儿子任何资源,那么这个孩子就很难在世道上生存下去,一代一代进行支配和分配,做儿子的只能被动。

而听在贾蓉耳朵里,就是宝叔在提醒他,你恐怕要吃嗟来之食,还得忍着恶心吃下去。年轻的小蓉大爷咬牙切齿,难道他这辈子只能看父亲脸色过日子吗?西府赦老爷、政老爷对儿子都没有他父亲那么……那么仇视自己的儿子。

难道,那个传言是真的,贾蓉想起了很久以前,他母亲过世的时候,府中曾经有过流言说大奶奶是和珍大爷起了龃龉,被活活气死的!母亲时候,舅舅家也从不管我,不,贾蓉陷入沉思,就算他母亲没去世的时候,他幼年也极少听到母亲说起娘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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