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句话,倒叫宝吃惊起来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那冯紫英且还未说,另外一人唤马寅的便笑道:“休说他知道,现今满城风雨,谁个不知?都说那梅家忘恩负义,辜负了薛家诸般情义。也是,那薛家好好儿的姑娘,一字儿不曾错,偏为着他们趋炎附势,哪怕摔断发的,也不知叫多少人说嘴,后头婚事又要为难。不说那薛家,就是我们局外人听见了,都是有姊妹兄弟的,能不生出几分怜惜?”

宝听是如此,便也舍了头前顾忌,因叹道:“正是这话。只又能怎么了那梅家不成?就是薛家那里,也于事无补。”

冯紫英等皆点头称是,又问里头细故。宝一字不提宝琴,只将那梅家种种行止言辞细说了一回,又道:“既到了这份上,摔是常情,断发明誓也是无可奈何了。”

众人虽也听说了种种,却不知细故,今番方知道里头底细:梅家先哄骗退婚,明言不耽误薛家女,暗中说八字刑克,百般施为不用其极。后面因故被薛家戳破,还口口声声薛家为商,地位低贱云云,又将及薛家长辈,逼得薛家尽起聘礼,摔断发,生生绝了将这一门亲事。

“果真是歹毒心肠,无所不用其极。这等人,竟也能为官?其子还能进业?”

冯紫英冷笑连连,伸手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:“这世道,越发往下流里去!”

“世兄恼得早了,依着我看,那梅家既是小人,这后头怕是没完。”

那马寅原是治国公幼子,头前军中效力,因小故方转回京中,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,这会儿说道起来,倒比一干公子哥更明白:“虽说那薛家断发明誓,但梅家既是动了这样的心肠,必有后着。到时候,只怕京中又能听到一桩奇事——原来头前退婚那件事,梅家竟是冤枉的,都是那薛家如何如何,方才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冷笑两声,伸手提壶与众人斟酒,一面慢条斯理着道:“依着我看,那薛家早打算,才是正经。旁的不提,姑娘家的清誉名声,可是最紧要的,再传扬下去,便当真无暇美,也要沾上泥淖。”

这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是色变,宝原是一等怜花惜之人,哪里能听得下去,又觉里头大有情理,忙将马寅手中的酒壶夺了过来:“马兄当真敏捷,却不知这早打算,又是如何说?”

马寅往宝面上一看,见他已是有些急了,又好了数年,素日知道他心疼女孩儿家的,便也不以为意,口里漫声道:“这梅家还能如何,不过如薛家所惧那般践人家姑娘名声罢了。既如此,薛家上上策便是先紧着寻一门好亲。彼时梅家说什么,自有未来夫家拦下。只这主意好出,人家却难寻,必要知根知底知情知礼,才能托付。”

“这一时半日的,何处寻这样的人家。”

宝默不声,冯紫英等却都摇头叹息:“我等也只能分说两句,总不能让那梅家肆无忌惮。”

然则,不过两日,梅家便肆无忌惮传扬出许多话来。不外乎宝琴如何不清白,从早年随父行走天下,不曾于内宅之中受母亲教养,到于京中贾家时,与里头贾家公子有些瓜葛。如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

只是他们却未曾料到,这些话才传了半日,薛家尚未知晓,贾家先从一干亲眷世交人家那里听到了风声,阖府上下皆是大怒。贾母气得双手发抖,一叠声令将贾赦、贾政、贾政、贾琏并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氏、凤姐皆叫过来:“你们竟是死的?外头那么些风声,传得沸沸扬扬,连着我这老太婆都听到了,你们倒还糊涂着,竟也不去辩驳!”

众人有知道的,也有不知道的,都不做事。贾政原是不知道的,见母亲大怒,当即上前搀扶:“老太太,万事您只管吩咐一句,我们必去处置妥当。只不知究竟什么事,竟惊扰到了您?”

贾母拿着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捶,恨声将原委说了一回,又咬牙:“那梅家忘恩无义,耽误了琴丫头不说,现今为了洗刷自家污名,又生出主意,传出无数风言风语,里头就说她与我们贾家有些不清白!这可怎么得了!旁的不提,儿那丫头、苏大姑娘并薛大姑娘都住在咱们家的,这琴丫头不清白,她们的名声还要不要!我们家的名声还要不要!”

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面上皆变了颜色,连声斥骂不休。

“罢了,你们如今在家里说又有什么用?且先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压下来,才是正经!”

贾母却无心理会这些,开口先紧着大事:“各家亲眷世交那边,也须得走动走动,说道说道。虽说那梅家不是京中一等人家,也没占住道理,可姑娘家名声要紧,我们贾家的名声要紧,必得早早处置了才是。”

“老太太放心,我们立时去办。”

这事人人皆有干系,又不是一等为难的,自然都应承下来。

有了贾家出头,一干世交亲故帮衬,那梅家原是京中才起来的,又并非极得圣恩人心的,哪里能抵得过。不过三两日,那梅家原就有些坏了的名声,越发污糟起来,倒真有几分臭名远扬的意思。

连着黛在顾家,也听说了几句,又去信贾家相询,知道了原委,她便与许夫人、顾茜道了原委,又叹息:“琴妹妹原是再好不过的女孩儿,既生得明艳绝俗,文才出众,待人又极热切厚道。旧日里我还曾想过两遭,只说那梅家有福,不曾想,她这一枝好好儿的红梅花,竟遭了这样的风刀霜剑!”

说到此处,黛不由眼圈儿微微泛红,想起自家旧日所受种种,越发有些伤感:“世上女孩儿最是煎熬,哪怕自个儿不曾说错一个字,踏错一步,也须受外头许多委屈。这分明是梅家无情无义,偏琴妹妹却要为人说嘴。”

“琴姑娘虽受了委屈,到底不曾落到那狼虎之地。”

顾茜见黛颇为伤感,想了想,到底还是照着往日那般劝慰:“

这会儿虽是伤心,日后想来,未必不是幸事呢。”

她说到此处,又想到当初听说的一些事,便又添了两句:“也是好人难为。当初薛老爷施恩太过,听说供养了许久,直至那梅家中举,方定下儿女亲家。虽说梅家忘恩负义,未必没有这升米恩斗米仇这样的道理。”

许夫人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,品性又高,这会儿听到黛并顾茜言语,虽也嗟叹两句那薛宝琴遇人不淑,却也点头道:“这就是人情世故难为之处了。虽说世上也有仁人君子,可寻常凡俗之流,却未必有那样的品性。且如今那薛姑娘虽能立住理儿,可自来民不与官斗,女孩儿名声紧要。依着我看,如今虽是难为了些,可论说起来,如今第一等事,却是与她早早寻一门亲事。一则,现今她名声最是清白,众人皆知首尾,没有那等无风不起浪的话可说嘴。二来,那梅家再要闹什么,也有夫家拦着,总能护住她的脸面。只是一桩,这人家须得谨慎,必要知根知底,明明白白才是。”

黛并顾茜听了,登时沉默下来:须臾之间又如何寻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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